「他寧可和 神的百姓同受苦害,也不願暫時享受罪中之樂」。∼希伯來書11:25
有讀者寫信來,一位某醫學中心的主治醫師,說他輾轉收到我的文章,內容是這樣寫的:「如果您要當一位好醫師,或者一位勉強真的受病人喜愛的醫師,那麼請您收起您過度易感的心,不要過度敏感和憂愁,因為那不但解決不了事情,只會讓您失去醫師面對病人應有的理性與感性」。
我馬上想起最近到新莊樂生療養院的那三天。樂生院從1930年起開始收容台灣的麻瘋病患,如今因為疾病已有治療方法,傳染機制也獲得控制,民眾對於癩病的之勢也逐漸提升改善,癩病已從台灣人民的恐懼中遠去。
隨著樂生院因捷運工程所面臨的拆遷,原本是跟著文史工作者,以及一群對醫學教育熱心的學生,一起透過營隊來思索古蹟指定的可能;然而再與這些病友們相處時,我仍然無法壓抑激動的眼淚。原因是我看到的是一群病友們,當初被鄙視、厭惡,終於來到樂生院時,又要被指導員欺侮。許多人厭世而自殺了,留下來的人,靠著相互的扶持和宗教信仰的超越而生存下來。
當我們問起他們對樂生院拆遷的想法時,一位佛教徒唱著「普天下沒有我不愛的人,普天下沒有我不信任的人,普天下沒有我不原諒的人」,而我整個心都碎了,淚流不止。營隊最後,篤信天主教的衛生署長用一句禱詞來勉勵我們:「上帝賜我平靜的心去接受不可改變的事,賜我勇氣去改變可以改變的事,也賜我智慧來知道其中的分別」。而我心裡浮現的是這句禱詞的作者,神學家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所提出來的「愛與正義」論中,那愛與正義之間的緊張與平衡。唉!這些病友們並不是用「寧靜」來接受「不可改變」的事實,而是用「無奈」來接受「可以改變」的事實啊!
一句烙印在我心底的經文,希伯來書這樣形容摩西:「他寧可和 神的百姓同受苦害,也不願暫時享受罪中之樂」。這位帶領族人出埃及,遠離奴役生活的先知,何嘗不是個感性的人。他曾軟弱、懊悔、害怕、憤恨,但他仍因使命而堅持,當然,也更因為他對族人的情感而得力。
我們常發現自己難以收斂起面對苦難的感性,但是總有些故事提醒個我們,這些感性是可以轉化的。寫信來的讀者說他已經從醫學院畢業十多年了,信裡他說,「不要過度敏感和憂愁,因為那不但解決不了事情,只會讓您失去醫師面對病人應有的理性與感性」。
我想起高雄前衛生局長陳永興醫師來為我們上課時,跟我們說他當實習醫師時,為著死去的病人大哭的往事。然而他也說,最後發現哭是解決不了事情的。已經白髮蒼蒼的陳永興醫師,對著學生們分享他面對生命遠去的哀慟,然而我腦海浮現的記憶裡,他擔任立委時在國會裡與當時的執政黨對抗,在平反二二八的街頭運動中,那雙炯炯的眼神。
台語裡的「愛」(羅馬拼音:thiaN),一音兩義,又愛又疼。如今正好在麻醉科見習,我讀到麻瘋病學專家保羅•班德(Paul Brand)醫生的著作——「疼痛,不受歡迎的禮物」;這位在印度從事醫療宣教的醫生,曾因為腳底失去知覺而驚恐於感染麻瘋的疑懼之中,當時他趕緊拿針來刺腳底,發現知覺還在而感謝上帝。
我想,我也該感恩上帝所賜的情感,那些痛與那些愛。面對一切事物,寧可有更為敏銳的感懷,去體會其中幽微的意義;然後,這些情感,終能轉化為更巨大的力量。或許十年後,我也會在讀了某個實習醫生矯揉造作的日記,而語重心長地寫信跟他說說「不用想那麼多了」,然而我相信這樣一句教誨,背地裡,其實是充滿了掙扎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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