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悶與存在

【作者:吳易澄小醫師筆記 2005.01.23


....自我如夢如幻
直到鄰人的需求出現
它才誕生

──Wystan Hugh Auden 奧登


同學走了。在車潮洶湧的中山路上,往返於市區與小港醫院的途中,高速撞擊之下,她甚至來不及用一聲哀嚎向這個世界發出歎息。為了隔天向主治醫師指定討論專題,在值班期間回市區拿筆記型電腦,校方當然不願意稱她為因公殉職,而身為實習醫師的同學們卻認為這當然反應不合理實習勞動條件。但無論如何,人走了,留下的只是無盡的哀傷。

此時正巧停留在閱讀心理學家法蘭可的意義之追尋的感動裡,於是一心認為應該賦予同學的離去一個更深刻的意義,在追思會引言平添這段令悲傷的人不知所措的道貌岸然。誰知同學在BBS板上留言,說厭倦了那種「我們要更勇敢活下去」的口號。

後來,我還是把「我們要勇敢走下去」的話給抹去了。而當我言之咄咄地向同學陳述應該檢討實習制度的牢騷時,一句「我們只是在辦追思會」的指責,幾乎是把冷水澆在我的自以為是上面。

好幾天來,都在如此鬱悶的氣候裡度過。早在當同學仍住在腦外科加護病房時,所有人都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消息。同學的導師看大家都聚在加護病房外遲遲不肯離去,一句「化悲憤為力量」,使得大家不得不選擇用這樣「祈福晚會」來消費無從傾訴的悲傷。大家都陷在哀慟裡,都想為同學做些什麼,卻被淹沒在飽滿著醫學知識卻束手無策的矛盾中。

我們在白袍的胸前別上黃絲帶,表達思念跟祝福。而我想問病人的是,他們看到黃絲帶會想到什麼?醫院其他員工該怎麼想?而我又想跟大家揭示些什麼?

***

宿舍門口仍別著兩條黃絲帶。兩千零四年總統大選後,台灣陷入空前的政治混亂。朋友在台北參加長老教會的為國禱告會,多拿的黃絲帶就送給其他人。

另一場是在愛河邊舉行的跨宗教祈福大會,那天陰雨濛濛,冷風颼颼,台上的牧師神父加起來的人數比台下的民眾還多,而總數也大概二十多人。祈福會在雨勢中匆匆落幕,而我帶回另一條黃絲帶。

據說,黃絲帶是美國反戰的象徵。六零年代,美軍在越南打一場超乎成本計算的戰爭,犧牲人數之多,成為美國在戰爭史上的重大挫敗。當時人們把黃絲帶繫在老榆樹上,期待在遙遠沙場上的孩子快快回家。

西元兩千零二年,美軍轟炸阿富汗,我們也在校園擺開了反戰攤位。一為留美的組織學教授到攤位來,展開一場激辯。「反戰?你們反戰就要先問問贊不贊成台灣的軍購!」

在南台灣,高喊反對美國帝國主義。我們發起了為無國界醫生組織在阿富汗的援助工作的募款。我們把戰火連綿的中東地區的照片,張貼在學校圖書館後的一片小樹林下。許多人都捐款了,校長也掏了腰包,一共一萬多塊錢。

我把錢換成美金,匯到位在香港的MSF戶頭裡。往後每年我都收到無國界醫師組織的募款單,還有那些呼籲釋放被擄的MSF成員的連署信。我依舊只能坐在電腦桌前,向世界發出不平之鳴......

***

誰也沒有想到,當年與組織學教授的一場激辯,如今成為島國上沸沸揚揚的,連珍珠奶茶都無故被捲扯進來的爭論。

但軍購顯然不是他們爭論的重點。吵架才是目的,吵的越凶,就越有舞台可表演。真是一個戲劇化性格的世界。

然而真正戲劇化的是,所有的爭論,竟然在一場浩劫中嘎然停止了?南亞的海嘯吞噬了大大小小的濱海村莊,電視新聞放棄捕捉國會的怒言相向,轉而瘋狂消費失去親人的家屬的眼淚與哀嚎。

整個台灣突然變得有愛了起來。那種「原來台灣還是有愛的」共鳴,從電視新聞標題到報紙專欄,從BBS討論區到MSN暱稱,彷彿大家從一個極端絕望的情境之下得到了救贖。

然而除了得到大筆捐款的羅倫佐家庭跟南亞災民,更多的角落仍然是在不聞不問中被遺忘了。幾乎像是躁鬱症候般,只有靠著這樣「無私的奉獻」與高度的活動力,才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才能超克那股盤踞在國人心靈已久的巨大虛無跟焦慮。

走出醫院,一身藍袍的義工媽媽抱著捐獻箱,另一位身著筆挺西裝的男士手持南亞海嘯災難的圖片,守候在醫院大門口。他們說:「請發揮愛心」。而到底這是意味著我本來沒愛心,還是他們才真正有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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