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啃读神经外科的夜里,睡眼惺忪一片迷糊的当头,手机突然「哔——」一声响起,原来是那位关心台湾医疗史的同学传来的简讯,说他在书展找到一本关于「兰医生」的口述历史,「中研院台史所现在有个口述历史团队……」。
「兰医生」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信仰一样。千万别误会,别拿那种吓人的口气问我:「嘿!基督徒不是不能拜偶像?……」我却猛然发觉,当初老妹拿了一段书上的文字来回应信仰的话题,竟然解答了我这些年来医途上的焦虑:「信仰就是良心,而良心的基础在一个人的幼年时便已奠定。」
兰医生的故事是父亲在我从小就喜欢挂在嘴边的。一方面他曾因兰医生的「感召」而进入彰化基督教医院服务,更因为有一年半的时间随着兰医生(Dr. David Landsborough Jr.)的引介到英国进修精神医学。老兰医生夫妇「切肤之爱」的故事在他心中永不嫌腻,而与兰医生(小的这位)的师徒关系也一直是父亲的荣幸。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带我跟弟弟到兰医生在新楼医院的宿舍,当时甫退休的兰医生逗着我们双胞俩兄弟玩。他伸出大大的手掌,拇指内折,然后再以右手的拇指接在看似折断的左手拇指上,发出「唧——」的怪声音,骗说指头断了。
这一幕一直留在我脑海里。而随着父亲不断讲述的故事,兰医生父子在我心中,遂成为一种医生理所当然的典型。往后,当我在医学院、附设医院里,遇到的师长们,鲜少能有符合兰医生的形象,又常常听闻医界的许多黑暗的内幕,自然让我大感失望而宁愿从医途上仓皇逃开。
是啊,医疗终究已经不是个良心行业了。至少在商业逻辑挂帅的今天,我也无法道貌岸然地去苛责什么。只是一个信仰的幻灭,带来的代价却是高昂的。
在过去几年间,我一直保持写卡片给兰医生的习惯;偶尔,兰医生也会写信来。他会在信问说,他老了,字很潦草,但却可以给我练习读英文。有一年也接到高仁爱医师(兰医生娘)寄来的生日卡,我跟老弟一人一张。而似乎也过了不久,高医生就因为癌症而辞世了。(兰医生和高医生夫妇到晚年的时候,都还很喜欢爬山,他们携手登玉山的背影的照片,也成为一桩美谈。)
寄卡片给兰医生,从国中、高中、重考,到现在进医院见习,一直没有间断。那好像是个习惯。就像每天的祷告,随时可以和上帝诉说心事一般。虽然兰医生不是上帝,但他是一个医者的典型,如果当初是他影响我走上医途,那么这些信,就好像是一种承诺一样,即便我们生命的连结就只是那些来往的几行寒暄。
有一年他回来台湾,住在台北的青年旅社。(据说他不好意思跟彰基联络,是有人在路上遇到他才接他回彰基住的)他说他想起我寄给他的信,于是趁回来台湾也写了一封给我,信末,他默写了一首英国诗人威廉•渥兹华斯的诗:
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A rainbow in the sky:
So was it when my life began;
So is it now I am a man;
So be it when I shall grow old,
Or let me die!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And I could wish my days to be
Bound each to each by natural piety.
--William Wordsworth
记得那是高中时的事了。有一次在高中校门口前望见一道彩虹,心里不禁想起这首诗。 只是所谓的"natural piety",却不容易了解。
如今隔了快七年了,我也走过了许多挣扎,也徬徨于迷途,也曾在旷野里呼喊。最大的不同,却是承认耶稣基督的救赎。近日读神学家潘霍华的着作,谈及「重价的恩典」,深感认同的同时,也渐渐了解一颗简单而单纯的心,或者一份信仰吧,也应当都如此壮烈的。
近日跟几位同工谈起了医疗宣教。我们都不否认,海外宣教,或许可能只是一种浪漫情怀。而当年兰医生家族远度重洋来到台湾,那样义无反顾地,毫无畏惧瘴疠之害与思乡之苦,他们的付出,可是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喜好将「爱台湾」给轻轻松松挂在嘴边可比拟的?
老兰医生最后,在英国出车祸过世。小兰医生如今住在英国,他因为小时候得腮腺炎而没有子嗣。领养来的孩子抱怨说,假如当初他们没来台湾,或许日子会好过些。
终究,是那份难以理解的"natural piety"使然罢?在旧约的故事里,上帝就不断的以「彩虹」作为他与人们立约的记号。而上帝跟兰医生立了什么约呢?在他每次暗自为病人流泪祷告时,他心中与上帝的约定是什么?
当兰医生默写下这首诗时,他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我心雀跃,因为望见天上那道彩虹
那从我造访人世就有的
如今我已成人而此情依旧
愿它长存到我老去
不然,就让我死去罢!
孩子是人生的起点
但愿我每天每天,都能
一一承接纯真的虔诚
--威廉•渥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谢谢妹妹帮忙翻译那句「人生的起点」,无限感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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