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相聚在哲学教授宿舍里闲聊,教授一句鼓励:「心不要死」,让人顿感一阵心酸,原因是原本对于医疗工作的美好想像,在上班之后不到三个月,竟然热情消退得如此快速。好友们从医院暂时脱逃,正计画着临床伦理的讨论;我偶尔偷闲与大家相聚,往往累得说不出话来。那天,老教授穿了一件印有「无责任」三个大字的汗衫,看似逗趣而讽刺,后来想想,这便是伦理学的终极内涵了。
开始在医院工作以来,难免要面对「医德」两字的轰炸;无论是从病患家属,或是医学教育改革的掌旗者的呼吁,这两字其实很有趣。如今在复杂的健保与科层制度的规范下,检验医疗之善与恶的座标,绝对无法以个人的道德视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整个社会仍然把这么个人主义的东西加诸在医疗从业人员身上。(研究台湾医疗史的人应该可以做个题目,研究「医德」这个空洞的词汇,从甚么时候开始成为一种检验医者堂皇标准)。而事实上,不只是医界,而是整个台湾社会,几乎把「道德」当作检验各种事物的命题,然而其中又充满价值矛盾,以及各种自我中心的思考。
最近许多社会事件凸显了我们面对「道德」的陌生与滥用,包括性犯罪者假释,包括乐生疗养院被迫迁除,或是政府推动入联公投等等。在这些公共舆论中,无论任何一方,常常摆出只有我对你错的态势,并且将一切的不义推给对方,却往往忽略每件事情都有许多层面,当每个层面遇到价值冲突时,才会产生进退两难的处境,此时,「伦理」才终于现身。面对伦理困境,我们应有的态度,应该是重新检验自己单薄的思考面向,以同理心去了解每件事情各种利害角色的抉择。
某天在医院,一堂为住院医师设计的医学伦理课程里,大家讨论着医师是否可以让住院病人请假回家的议题;现场邀请护理人员与年轻医师,并有专业律师坐镇。然而,这种讨论「可不可以」的设计,其实并非讨论医学伦理,而是讨论医务管理。讨论「管理」时,我们通常会讨论责任归属的问题,而当我们真正坦承面对每个人的困境,抛开「应不应该、可不可以」的想法,进一步认知每个人在被赋予责任的同时,也有许多无法胜任之处,那才是勇敢面对进退两难的伦理情境。虽然,这样的讨论暂时不会有甚么立即的答案,但却往往是决定我们在面对下一个伦理困境时,能有更精准的决策智慧。
我们的社会太着重于讨论责任问题,而忽略了上帝造人时,所留下的那块「无责任」的部份。人被造为人,的确被赋予责任来管理世界,但是这个责任并不完全,因此耶稣才会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耶稣把责任给了人,也为人预留了一个除了责任,还必须以同理、原谅、信任与爱来填满的空间。由于我们容易把事情泛道德化,而也把我们的社会变成一个过度激情的世界;而这无形中,也剥夺了我们爱每个人的空间。
「因为人若有愿做的心,必蒙悦纳,乃是照他所有的,并不是照他所无的。」每每在繁忙紧张的值班夜,我常问自己,究竟拥有甚么才能胜任重担。人有心,不代表有责任,人有责任,却也不见得有心。在有与无之间,我们必须承认自己的有限,并学习交托的真谛。
about 吴易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