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就对利百加说:「将来,大的要服事小的。」——罗马书第九章第十二节
常常觉得,当见习医师,最能发挥功能的时候,是病人在医院里迷路了,而你能够为他们指点迷津。其余的时候,总是为着医学知识的薄弱,而感到无比的汗颜。
「医生,请问X光要去叨位照?」
「喔,你就直直行,看到有人穿检查的彼款裳就知啊!」
无奈的是,我们的医院刚刚盖了新大楼,二十多层的豪华大厦,要一时能记得各个楼层也挺不容易。
「你……要洗肾喔?伫几楼我嘛毋清楚,你去问服务台好否?」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有总住院医师这样对我们说,在医院里,见习医生最大,再来是主治,再来是住院医师,最小的是实习医师。大概是我们还不用对病人负责,而各科也必须积极为我们安排教学;主治医师再忙,也必须空出时间来为我们上课。
或许真的是如此吧。没有主治医师缺乏运动的微秃小腹,也没有实习医师因为忙碌的疲惫憔悴,容光焕发的我们,走在医院里,总有不凡的气宇与凌人的英姿。
然而最近新的一批见习医师进医院来了。看着学弟妹们穿上白袍,举手投足间流露着初为人医的自信与兴奋,我不得不回想起一年多前自己的心情。
那大概是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梦境之一了。在「职前训练」宣誓的前一晚的梦里,教堂里举行新科医师的宣誓仪式。站在圣殿前头的是一位很有名气的牧师,满头白发却中气十足;没有记错的话,是那位在世界基督徒医学与牙医协会世界大会上,主理闭幕礼拜的宋牧师。
我看见所有的同学们都穿起了白袍,唯独自己一身黑衣,像参加丧礼般的穿着。「我郑重地保证自己要奉献一切为人类服务……」我看见同学们举手宣誓,但却看不到他们任何一张脸。我被惨白的人们给围困着,手臂像吊了千斤重物般的酸疼。仪式最后唱起了圣诗,我却在吟唱里不住地哭泣。
或许是我从来不敢想像,自己终于准备好当医师了吧。
医学院读了六年,记忆犹新的是,大一那年听说走过学运时代的学姊,到市政府前为向资方与政府抗争的台机失业工人量血压的事迹。据说那一次,是台湾劳工运动史上工人露宿街头最久的一次。后来我也跟着学长到市政府前「关心」一番,但当晚工人们到劳工公园集结去了。我望着市府前的布条、铺展一地的睡带与帐棚,以及象徵争取劳权的巨型拳头的行动剧道具,开始知道,对人的关心,根本不只是在医院里头的。
尔后,每次看到学校附设医院里「真情照顾,贴心服务」的标语,都觉得刺眼无比。
我得承认,后来刚穿起白袍的那几天,一样会有「舍不得脱掉」的心情。每个早晨出门前,也一定死盯着镜子,很小心地整整领子和识别证再出门。然而每次一发现自己只能穿得「很专业」地跟病人解释医院路线,却在病人向你诉一声「我好苦啊」却给不出什么安慰来时,就会难过得恨不得把工作服藏起来。
如今看到初为见习医师的学弟妹穿着白袍走出医院,都想问一声:
「嘿!这么冷啊?」
「对啊,就是冷啊。」
「那冷干嘛还挂着听诊器?」
我想起自己也曾经是个为了国立大学而放弃私立医科的重考生。在住进重考班宿舍没几天,来了一个考上第二志愿国立医科的同学;当然,他是冲着第一志愿来的。一直记得他把到国立医科大学注册时买的白色实验衣也带来重考班宿舍,三不五时就拿出来穿的模样。
一群在大专联考就抢尽锋头的天之骄子,七年的医学训练生涯中,似乎无时无刻地急着想披上白袍;然而,我却无法忘怀那个声泪俱下的梦境。
如今我渐渐明白,做为上帝恩宠的孩子,必须时时刻刻谨记着,自己即便被视为高贵有权的人,也要注定一辈子,要不断洗刷那样沈重的阶级罢。
about 吴易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