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對她說:「馬利亞,不要怕!你在上帝面前已經蒙恩了。你要懷孕生子,可以給他起名叫耶穌。」路加福音第一章,第30-31節
婦產科實習被分配到小港醫院,每天早上必須起個大早,坐交通車,一路顛簸經過捷運施工中的中山路,經過機場,來到委託高醫經營的市立醫院。
因為坐的是高人一等的巴士,一路上可居高臨下看見捷運工人每天開工前列隊做早操;看他們舒活筋骨,不禁也體會到勞動者帶給這個城市的生機。
然後驅車到了小港醫院,有別於醫學中心婦產科的冷門,這個地方有很多的外籍配偶,他們來自勞動者的家庭。小港地區有很多的勞動階級人口,跨國婚姻比例極高,而門診的產檢也應接不暇,讓人誤以為我們並非往老化社會邁去,取而代之的是「生生不息」的驚嘆。
看到這些處在社經階層底層的夫妻,我突然想到先前在十全戲院看的紀錄片《生命》。導演吳乙峰刻意選定了一個勞動者的家庭,他們在地震後失去了孩子,卻也因為深信孩子再度投胎而再懷了小孩。
這是民間常有的信念,「轉世」之說帶給了人民相當的慰藉,來自於對親人難以割捨的情感,也來自於對生命的奧秘的臣服。而這樣的慰藉,甚至大過了貧窮夫妻生兒育女的經濟擔憂。就好像紀錄片中的工人爸爸作的是為台電的高壓電打地基的工作,每當工作勞累,地基堅硬難鑽時,他就會希望回家看看女兒。女兒撫慰了喪子之痛,也帶給他力量。
《生命》的另一個主角是一對失去父母的姊妹,她們在挖掘家園的現場守候多日,卻始終盼不到與家人的重逢。後來女孩繼續完成學業,與男友懷孕,結婚生子。
紀錄片接近尾聲,鏡頭帶至產房,胎兒超音波底下的心音令人再熟悉也不過了。在醫院跟門診時,就是不斷感受這些小生命的蠢蠢欲動。胎兒的心音與臍帶的血流經過放大,其聲響彷彿浪潮一般澎湃洶湧,宣告著即將臨世興奮之情。
生產果真是奧妙不已,而令我著迷的是當孩子娩出的那一刻前後,母親瞬間從疼痛無助,轉而彷彿忘卻了一切痛楚,她們總是帶著焦急與高興,問著:「寶寶還好嗎?」
這樣的母性到底從何而來?要是想得「社會學」一點,料是從傳統母職的約束而來,從對良家婦女的要求與期待中建構起來。但如果講得「神學」一點,是不是有種更為神異性的力量媒介,牽動著母親與小孩相互尋找的動機呢?
我第一次接生是在半夜跟完子宮外孕的急診刀後,在疲憊中被叫到產房。主治醫師也匆匆趕來,大家都睡眼惺忪的。從來沒有見過生產的我,聽孕婦聲嘶力竭地叫痛,看著小生命探頭出來;我們使力地拉,然後,小嬰孩也使命地哭。整個過程真是驚心動魄。
然後我必須做好臍帶護理,將小孩擦拭乾淨,剪掉臍帶,包紮好,工作完成。護士跟我說,「好了,沒你的事了。」而我卻站在產房門邊,痴痴望著剛生下來的寶寶,瞇著疲憊的雙眼,卻按捺不住初見新生兒的神往與喜悅。
望著每個產婦跟小孩第一次會面的眼神,我毋寧相信這當中,必有更為奧妙的天機,讓人感到生命的交逢是那麼地無可質問,那麼令人無可推諉,如此震撼,如此地神。
「對不起,我懷孕了!」紀錄片《生命》中的女孩裡,一封來不及寄給已死去的家人的信,透露著少女面對著傳統約束的不安。但小孩漸漸在腹裡成長、出世,所有的不安也將被更為巨大的生命能量給稀釋;所有的歉意也會轉化成滿溢著關心、呵護的勇氣。
面對這些生命的驚奇,我也於是想到,我們的社會條件能夠涵納這些感動的容量有多大?在念及生命誠可貴的同時,還有許多問題等著我們深思。譬如永遠爭辯不休的身體自主與生命尊貴的墮胎之爭,也譬如代理孕母的倫理辯論,譬如托育政策、鼓勵哺乳政策……
我們都應該驚覺,所謂的「生生不息」,再也不應止於單純的保護胎兒的責任承擔。那必須是面對著整個生命條件的關照。除了最基礎的生命狀態的呵護與維持,也必須更貼心地凝視整體社會狀態與婦女處境,包括階級的、人權的種種思維。
當馬利亞懷胎,上帝透過天使托夢告訴她不要害怕,儘管生下孩子來,取名叫耶穌。如果我們決心以面對上帝的尊貴來對待每一個新生命,那麼也應該致力於保證婦女懷孕前後也必不遭逼迫,不遭歧視,並供給足夠的養兒育女的資源,如此才有條件告訴每個婦女,毋免驚,儘管把孩子生下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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