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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忘卻的記憶—解讀王家衛影片《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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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記憶的王小姐就成了2046這趟神秘列車上的機器人服務員。她想笑的時候,笑容要在幾個小時以後,才能在臉上顯露出來;而當她想哭時,眼淚要到明天才會流下來。

人的自我主要是靠記憶建立起來的,而記憶則由心靈傾力構造。現代人的一個困境是:一方面,他像一個沒有心靈的機器人,很難形成刻骨銘心的記憶,很難建立獨一無二的自我;另一方面,一旦獲得了某種不同尋常的記憶,他就又會像一個守財奴一樣,把它藏在心靈的深處,誰也不讓探訪,誰也不能觸動。王家衛就以探幽索微的筆觸,將現代人的這種複雜矛盾的心理,淋漓盡致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露露的惱怒

王家衛的《2046》中的人物,都在追尋和保守自己的記憶,而且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正如影片的旁白所說:每一個去2046的人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記憶,因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變。露露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她早年愛上一個菲律賓華僑,一個富家子弟。他對她溫存款曲,但可惜英年早逝。慘痛的經歷令她難以承受,不堪回想。而後那日復一日的逢場作戲、歡宴嬉戲,也似乎真的讓她失憶了。在香港的歡場中見到曾經幫助過她的周慕雲時,她好長時間都認不出來他是誰。其實,對于她這樣曾經重創的人,失憶不失為一種最好的保護。

但周慕雲的到來,還是推開了她記憶之門,使她回到了美麗的過去。後來,她不僅一直保持著對死去情人的記憶,而且還在現實中,到遇見的每一個人身上去尋找這種記憶。

如果現實中的人與記憶中的不相符合,她會不由自主地惱怒與生氣。儘管在現實生活中屢次碰壁,屢遭磨難,但她還是一往情深、不言放棄。她實際上生活在沒有將來的過去中。這注定了她的悲劇結局。

同慕雲的托詞

周慕雲也有自己的記憶,那是一個叫蘇麗珍的女人。他們本來也許可以有一個美麗的結局,但不知什麼原因,失之交臂了:蘇麗珍去了金邊,就再也沒有回來。倚在蘇麗珍肩上酣眠的美麗記憶一直盤踞在周慕雲心靈的深處。這一幕他始終不能忘懷。後來,他雖與白玲情投意合,極盡歡愉,他也不願意相讓這份記憶;另一個蘇麗珍(黑蜘蛛)縱然幫助他度過難關,擺脫困境,他也沒有力爭把她帶在身邊。

對于白玲,他可能太在乎她的過去:她是一個風塵女子,他見證過她的風花雪月,對于賭場上的蘇麗珍(黑蜘蛛),他可能不太在乎她的過去,但他在乎自己的過去。當黑蜘蛛問他,你了解我的過去嗎,他不知如何回答──他確實不了解,他也不願意了解。他的內心獨白是這樣解釋的:“其實愛情是沒有代替品的。我一直在她身上找回原來那個蘇麗珍。雖然我不自覺,但是她又怎能不知道呢?”

每個人都在乎自己的過去,都關注自己的記憶。而當我們每個人都完全沉浸于自己的記憶時,我們就排斥了他人的記憶,就把現實中的他人擋在門外了。周慕雲一樣,蘇麗珍也如此。他們固守自己的過去,不願踏入現實,所以他們沒有未來。

記憶可以建立起自我,但也可以封閉自我;可以用來保守過去,但也可以用來拒絕未來。說到底,人的記憶是殘缺的,人的自我也是破碎的。

影片總是用一個小小的畫框來展示人物的喜怒哀樂,也体現了這一理念。這表明人總是從自己的角度,根據自己的情感和理解,去建構自己的記憶,給記憶中的人和事物塗上不同的色彩。一個置身于現實生活中的人,不可能看到生活的全貌,因此,記憶總是主觀和片面的。基于記憶所做出的判斷和評價,也就不可能是全面的。

當周慕雲說“愛情沒有代替品”時,他心目中的愛情只有一個範本或者標本。其實,現實生活卻並非如此。愛情雖然沒有代替品,但愛情卻不只有一種形式。用過去否定現實,不僅是片面的,而且是自私的。一個人不走出自我,就永遠找不到自我。周慕雲又將自己愛情的失敗歸之于時間或者說命運:“其實愛情是有時間性的,認識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如果我在另一個時間和空間先認識她,這個故事的結局就可能不一樣。”

當然,這也只是一個美妙的托詞。如果真有所謂命運的話,那麼這種遲來或早到,就有其自身的理由:或者你還沒有準備好,或者那個她不是為你所準備的。

王小姐的堅持

在影片中真正能夠保守記憶而又能夠成全自我的人,是王小姐和他的日本男友。這兩個背景很不相同的人相愛了,卻遭到了外在環境的巨大壓力。在王小姐的父親堅決反對之下,他們不得不默默分手。

父親的反對,也是由于記憶。這是一種民族記憶:日本人曾經是傷害中國人的仇敵。作為一個中國人,他無法接受一個“日本人”做自己的女婿。王小姐無法改變父親的記憶和由這記憶所產生的情感,她只有改變自己的記憶或者忘卻自己的記憶。

對記憶的強制和壓抑,帶來的是感情的麻木與遲鈍。所以,失去記憶的王小姐就成了2046這趟神秘列車上的機器人服務員。她想笑的時候,笑容要在幾個小時以後,才能在臉上顯露出來;而當她想哭時,眼淚要到明天才會流下來。

這其實是對現代人情感生活、情感態度的深刻揭示。我們總是遮掩包藏自己的內心,而不願意正常地表現和表達自己的情感。我們心裡說是時,嘴上卻說否;我們心如刀絞時,臉上還掛著微笑。掩飾到最後,我們自己也弄不明白,哪是真哪是假,而常常落得個弄假成真,變真為假。

當然,只要自己堅定執著,不言放棄,還是有還真為真的可能性,因為一切外在的強制並沒有真正的效力。王小姐用反復地念誦男友臨別的詞語,保持了這種記憶,最後在父親的房客周慕雲的幫助之下,接續了這種記憶。

對記憶的堅持,給了她改變現實的力量和勇氣,最終她既保持了記憶,也贏得了現實。當她回首這段艱難奮鬥的歷程時,就發現現實並不是那麼難以改變。王小姐的那個頭腦像花崗岩一樣頑固的父親,也終于轉過彎來:只要女兒快樂高興,接受一個日本女婿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兩個象徵

2046其實是一個平凡記憶的象徵,一個普通願望的記號。人們總是把自己的記憶美化了,把他人的現實裝飾了。那來不及展開的故事,那還沒有打開的房間,就是我們的2046。我們以為它們十分美妙,實際一切不過如此;我們以為那裡的一切都不會改變,其實我們去了之後那裡的一切就完全改變了。

去過2046的人,了解到它平凡的真相,他們就不能夠回來或者不願意回來了,誰能夠忍受夢境破滅之後的現實呢?

只有Tak──王小姐的日本男友,他堅持要從2046回來。“一個人要離開2046,需要多長時間?有的人可以毫不費力地離開,有的人就要花很長的時間。”前一種人是不太珍惜記憶的人,後一種人是珍惜記憶的人。但不管怎樣,他們面對的真相都是平凡。認識到生活平凡的真相,是需要膽量的;而在承認平凡之後,再拒絕平凡和走出平凡,更需要勇氣。Tak認為堅持就總會有希望,所以,他堅持;所以,最終,他成功了。

1224才是一個溫暖的象徵。1224是什麼呢?就是12月24日,就是每年的平安夜。這個數字,這個日子,隱喻著神聖對塵世的介入、天國對人間的引領。其實天國始終不離塵世,神聖也一直注視人間,但是人們卻在勞碌奔波中,忘記了天國的存在與神聖的注視。所以,12月24日這個特殊的日子,就成為對人們走向神聖和天國的呼喚。

影片《2046》中主人公所有的故事、所有的轉變,幾乎都是從某個12月24日開始的。當他們執著于自我的記憶時,他們接續的不過是一個老故事:激情過後的冷漠,歡愉過後的離散;而當他們願意跳出自我慾望的圈子傾聽神聖的呼喚時,卻可能開始一個新傳奇。

周慕雲也在一個12月24日的晚上,讓王小姐與她的日本男友通上了電話,使這一對痴男怨女終于有了互釋前嫌、互訴衷腸的機會。可惜的是,他把別人送上了通向幸福的快車,自己卻緊緊地關閉了這扇車門,且偏偏要搭上那另一趟“很長很長的列車,在茫茫夜色中開往朦朧的未來”。

我們許多人,不是同樣懷著這樣一種朦朧而苦澀的美感,一直徘徊在幸福的大門外嗎?

自我是過去、現在、未來的綜合体,而不僅僅屬于過去。一個沒有個人獨特記憶的人,不會有真實的自我;而一個人過于執著于記憶,又可能阻礙建立新的自我。人總是在矛盾迂迴中成長的。問題是要知道:什麼需堅持,什麼要放棄;何時該堅持,何時應放棄。

這樣說來,自我,也不是不可以放棄的。也許那放棄了的自我,才能夠真正成全其自身。

其實,面對神聖時,我們有什麼不能夠放棄呢?而擁有神聖時,我們又有什麼會真正丟棄呢?

作者是湖南長沙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已發表論文和影視評論30餘萬字。

本專欄與《舉目雜誌》、《海外校園》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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