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觉得自己对天父的体验,是因在地上曾有个好父亲。爸爸出生于一个基督徒的家庭,他一生经历过许多苦难,据説日本人的炸弹刚好丢在他卧倒之处前方几尺的地方。
妈妈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因爲是头一个宝贝,爸爸专门为我制作一个电热的襁褓,可是妈妈不敢用。后来他又在我的小床头上安装五顔六色的一串小灯泡,妈妈也怀疑小灯泡对我的眼睛不好。小的时候,爸爸常常让我骑在他肩膀上,他走来走去的时候就吩咐我抓好他的两只耳朵,爲此他要把眼镜摘下来。
他还常把我带到他研究所的办公大楼,他自己在桌前坐着工作,我就自己在一旁玩。他总是问我有没有感到无聊,我从来不觉得无聊。书架上各种顔色封面尺寸的书籍,不同的字体,室内和走廊裏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设备、桌椅、以及有些角落裏放着不知作什麽用途的材料等等,好像永远参观不完。
爸爸教导我很多重要的人生功课。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关于「不卑不亢」:待人接物的时候,不要因爲对方地位高就去逢迎他/她,也不要因爲对方没有地位就趾高气扬,不尊敬他/她。我小的时候是很安静的,后来曾经为谈话插不上嘴感到有点难受和自卑,爸爸安慰我说,你不必非和别的女孩儿一样叽叽喳喳不可啊。说话有分量是更要紧的,好多话可有可无,不说也罢。诸如此类的告诫,无形中反复肯定我的自尊和价值感。
我记得我的父母是彼此谈很多话的那种夫妇,可以説是无话不谈,一早醒来就听见他俩在谈话,吃饭时也在孩子们的面前谈。当然啦,他俩早先可能不知道我们聼得懂,因爲他俩彼此之间操闽南话,而我们几个孩子都不会讲闽南话。父亲到后来我们很大了才知道我们会聼闽南话。对比起来,我和我先生之间几乎什麽话都没有分享,我先生太爱挖苦人和擡杠啦。
记得少年的时候,我家裏有一卷早已彻底曝光的胶卷,我们三个孩子常玩弄那个胶卷。有一天晚上爸爸把那个胶卷烧给我们看,火花很亮,猛爆出淡绿色的光,爸爸说是因爲胶片上有种金属,是镁还是银我忘记了,一烧就有那个效果。
正在稀奇的时候,妈妈插嘴说了一句:「你现在烧这个东西干什麽?叫别人觉得奇怪,还以爲你在烧毁什麽证据。」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初期,爸爸还没有被隔离审查,但是父母所在的单位裏已经在开始揪斗「走资产阶级道路」的干部,同时还清查所谓的特务嫌疑分子,政治气氛紧张。爸爸改用闽南话对妈妈说,「你别让孩子们觉得很奇怪嘛」。他还以爲我们聼不懂哩。我们可不觉得奇怪,爸爸常有各种花样给我们看,拆装手表啊,锯木料、钉架子啊,我专门喜欢观看他弄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妈妈是小儿科医生,常把她治病救人的经过讲给爸爸聼,也讲卫生所裏其他医生护士遇到的事情,爸爸总是津津有味地聼,表示赞赏或同情。爸爸常常把他的同事和学生们请到家裏来,并不是吃饭的时间,只是拿糖果点心出来招待,大家聊天而已。爸爸偶尔也会谈论他的同事,但多数是一些很中肯的个人感受。我们被抄家,爸爸被隔离审查九个月,回家后告诉妈妈不少当时的感受。我那时已经13岁,所以很注意爸爸讲的事情。
头一桩事,爸爸问,自己曾在换洗的被单、被套裏夹带一张纸条回来,我们是否看见。妈妈说没有注意啊,哪里想到你会用这个方式送密信?爸爸说他在那张纸条上写了两句话:「放心,我没有事情,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我听了之后心想,爸爸那一大团被套拿囘来的时候,我倒是有想到爸爸会不会带纸条回来?可是我觉得自己想法有些天真。唉!我那时要是去翻一翻就好了。
文化大革命时,研究所裏所有隔离审查的人都关在办公大楼的5楼,爸爸说一长条走廊裏每个房间都只关一个人,所以他无法从任何人了解外面发生的任何事。他最惦记的是家里人怎样了,因爲从抄家那天起他就不能回家。
有一天他看见斜对面的门口有一双拖鞋,很像是我们家裏的。爸爸盯着那个门看了许久,不知道里面是谁,换句话说,他不知道是不是妻子也隔离起来了。他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知道妈妈并没有受到直接的冲击,所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好担心呀。要是你也不在家,孩子们怎麽办呢?」他实在是感激自己的妻子。
妈妈听説爸爸被揪斗的时候挨打了,她想知道一些细节,比如谁打了爸爸。爸爸没有说出什麽,他只提到一个细节。「那些人」用很细的铁丝挂很重的大木牌在人脖子上。脖子很快就破了皮,人在太阳之下又不断地流汗,汗水流到伤口,加上铁丝继续摩擦,痛楚至极。
爸爸弯下腰,想把木牌的重量放在地上,可是「那些人」不许牛鬼蛇神这样做,所有挨斗的人都必须用脖子把木牌悬吊起来,爸爸说他们「很残忍」,头几天晚上轮流审讯,目的是不让你睡觉。
他平时很器重的一个学生落井下石,当衆揭发他不少鸡毛蒜皮的事情,妈妈表示很气愤。爸爸说,没什麽,这种时候所有人坏的一面都暴露出来了。听説后来那人痛哭流涕地赔罪,爸爸仍然把重要工作交给他,爲此无人不称赞爸爸胸怀宽广的。因爲爸爸再没有提起过往,我现在连那个熟人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青春期我曾经有段时间觉得作女孩子不如作男孩子好。由于我家裏有姐妹三人,没有弟兄,我很好奇爸爸对我们的想法如何,他会不会对自己没有儿子这件事感到遗憾?
爸爸再三再四地肯定,他对有三个女儿这件事非常满意。「女儿好,女儿好,比儿子还好!」他对于我表示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好像有些意外,说:「爲什麽呢?我小的时候都好羡慕我的姐姐和妹妹。她们不用干重体力的劳动,挑水担柴都是我和我哥哥的事情。」经爸爸这样一说,我当时虽不是马上就同意,倒也安心不少。爸爸如果满意,那麽其它都不要紧吧。我十几岁的时候,爸爸曾经很认真地跟我说,你以后要跟你妈学,你妈是真正的贤妻良母。那个年头,作贤妻良母可不时髦,所以我印象很深。
1977 年文革后恢复高考那年我们姐妹三人同时考上大学,都在本市。我们三所学校离家都不算太远,每周末我们都会走 40分 钟路囘家。妈妈总是去买一大堆我们平时喜欢吃的东西来做给我们吃,爸爸不止一次对我们说,现在是我们全家最快乐的日子,你们都大了、懂事了,又还没有离开家。将来你们结婚,或者天各一方的时候,再想要这样团聚就不容易啦。真的,我们的家庭是个欢乐和睦的家庭,归功于双亲大人!
我爸爸年老的时候,来到我家裏住过三个月。老人家最大的优点是什麽都很知足,不爱挑毛病,只有一大堆的夸奖。比如你递给他一个热毛巾他就感谢夸奖不已;感恩节那天在外面晒了太阳进屋,忽然冒出一句话说:「我这可真是叫作感恩呢!有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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