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
那天，我正在思索亚伯拉罕与以撒上摩利亚山的故事。不是我自己挑选，而是按照进度，刚好要讲这一章经文。
收到你突然离开的消息。突然不知所措。突然呆在那里。茫然中顿时想起你我都认识的黄伯伯与黄妈妈。我1995年翻译了一本书，叫作《天堂之窗》。当时在耶鲁医学院执教的作者柯戴恩 (Diane Komp) 对创世记二十二章有独到的见解。她说，子女罹患癌症的父母，就像带着以撒上摩利亚山的亚伯拉罕一样，而且很多人只有自己从山上下来。我有次在我朋友，也是你的长乐牧师的教会，与会友分享了柯医师的看法。结束后，黄妈妈过来抱着我痛哭。他们的宝贝独生女去奥地利留学，患了骨癌去世。两人怀着悲痛与信仰回到台湾，却鼓起勇气活下去，开放自己的家。黄伯伯以他的慷慨豪情，黄妈妈以她的精湛厨艺，招待了食客岂只三千。你我就是在他们家饭桌上见面的啊。那天当你知道我做教会工作，于是以非常不可思议的眼光与语调看着我，说：「啊，你也是传道哦？」弄得大家笑破肚子。你那时还小，「很屌」尚未输入你的语汇词典。但显然我这个屌儿郎当的样子，跟很多传道人的形象差很多吧。
你爸爸赶去医院的路上，突然想起十多年前我讲的「摩利亚山」，不能自已。他说：现在他是独自从山上走下来的亚伯拉罕…
你走的那天是星期六。大家来到教会哭成一团，但是想到你种种「嘉行美迹」，又忍不住大笑，这样又哭又笑的。你有很多经典笑话，我最喜欢的是你读国中还高中的时候，有次上课，老师说：「各位同学，有人竟然可以把雪中送炭写成雪中送『灰』」。你忙不迭问：「老师，是谁啊？」老师气急败坏地回道：「就是你啦！」我想这种笑话族繁不及备载，以致于你的朋友在伤心欲绝的时候，依然会想到种种经典场景与对话。
两年前，我在网上看到一首诗，写给患癌症去世的朋友。我必需整首抄录下来，因为我在里面也彷佛听到你的声音：
暮霭已掩上
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我是夏日，刚走过一年中最长的季节
我刚升起时，有些人见过我那怯生生的模样
有光，却不刺眼；有热，刚好让人觉得温暖
接近我的，还可能感受到我那内敛的蓬勃朝气
大多数人在我光芒正盛时遇见我
那时我相信生命有无限的可能
那时我相信我的光与热将丰富所有人的生命
那时我也曾肆无忌惮的挥霍着我的岁月
因为，我以为我的轨道是一直上升的
偶尔，浮云遮蔽了我的光芒
我也曾惶恐，惧怕在狂风暴雨中迷失方向
我却忘了
在我之上，有片晴朗的天空
有人引领着我，走该走的路，打该打的仗
我曾以为
我最炫目的时光是我如日中天时
我的光与热会是这世界的焦点
我没想到
当夜幕快拉下
我的光与热，我最自豪的特质，即将消逝时
竟然才是我最璀璨的日子
那时，你们有更多时间慢慢的欣赏我，认识我，陪伴我
发现我们彼此存在的意义
发现我们家人朋友存在的意义
我很庆幸你们能够悠闲的欣赏我在天际画上的最后几笔
那时的云彩不会遮掩我，有云彩才能成就瑰丽的黄昏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段
夜幕已拉起
我将先离去，请尽情享受我摆设的筵席
如果我留下的值得你们回味
请欢笑鼓掌为我送行
我将西下
但在另一方
幕将再启
当朝阳从东方升起的刹那
有人也正鼓掌欢笑迎接我呢
诗中的洒脱与豪气，简直就是你呢。我现在也知道，你不只会说「超屌的」而已。从你妹妹文章得知，你非常喜欢《失乐园》，而且认真作笔记，令我这个没好好读过《失乐园》，「莎士比亚」课死当的半调子英文系的自愧不如。如今你在另一个世界，或许也会朗读一段类似上面的诗词，或是会说：「靠，这里超屌的。」不过，我们目前实在屌不起来。因为我们活在世界的这一端。我们有永恒的盼望，但是还没有清晰的永恒眼目，足以看见彼岸的世界。所以我们流泪，所以我们伤心，所以我们愤怒。
其实，我越来越不相信「上帝在这件事上有他的旨意」这句话。我不相信，黄伯伯与黄妈妈的独生爱女饱受癌症摧残离世是上帝的旨意；我不相信，你这个许家的独生爱子在睡梦中结束生命是上帝的旨意。用「他的最高美好旨意」来解释，似乎更令我愤怒不耐。这句话已经成了罐头答案，需要的时候方便取用。但至少对我，这个从西方古典神学演绎出来的答案，已经无法说服我。反而是一些文学作品，像《纳尼亚传奇》，像《时间的皱纹》，像你喜欢的《失乐园》提出更有力的解释。
这个世界从来就有股力量，无所不用其极要我们相信生命是黑暗无望的，生命是丑陋的，生命中没有美善。就像《时间的皱纹》里那个叫作「它」的怪兽，一直对主人公梅格洗脑。你喜欢的密尔敦则说，撒旦原本是最尊贵的天使，但是兴起「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闹了一场叛变未果，被打下天庭。与他一起被贬谪的天使共商对策，如果再反攻回去。其中一个出了主意：听说神最近造了称为「人」的生物，深受他喜爱。与其攻击赢不了的神，那就去破坏他喜欢的人吧。杨腓力说得好，我们目前活在创世记与启示录的「中场」，因此地球上依然有邪恶力量的存在。我还喜欢一个比方：邪恶力量像个「跛鸭总统」，任期为时不久，然而还在行使他的总统权力。
我无意卷入神学争端，但是这些故事与比方，远比「神有更好最美的旨意」这种说法令我信服。而且，我也无法完全找出百分之百的答案，因为这次重读摩利亚山的故事，我发现里面引起的问题比答案更多。例如，以撒虽然生还，但是故事结尾极其耐人寻味：原先清楚说「二人同行」，但是最终却只提亚伯拉罕下山，对以撒只字不提。有公羊替代，那么他去了哪里？何以故事的结尾是亚伯拉罕形单影只走下来？
我不知道。但是很奇怪，在这些悬于半空的疑问与吊诡中，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慰安，因为生命原本就有很多事情无解。只是无解并不等同于无望。你说是吗？摩利亚山本来就是个喜乐与哀伤相遇、疑问与答案共存、绝望与盼望交锋的地方。因此，我们可以继续相信；因此，我们可以继续怀疑；因此，我们可以继续流泪；因此，我们可以继续喜笑；因此，我们会继续走下去。
听说今天的追思礼拜，你的哥儿们要穿着你最爱的海滩短裤与夹脚拖与会。我想你会说：真是有够屌的追思礼拜，还真合我的口味。今年我将回到没有你的台北，不过我有一双适合穿去热带海滩、颜色鲜艳的夹脚拖，届时我脑子里会自动点播优克李林的歌，穿着那双拖鞋，在暮霭中走过七点钟的台北city。
还有啊，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呢。追思礼拜与生日，对你我来说，并不会是很诡异的组合。点完优克李林的歌，我再点播苏打绿的歌。是了，让我们一起纪念吧：纪念我在这个尘世的生命开始，纪念你在另一世界的生命开始。请让我在你身边 ，一起穿越这条街；请让我在你身边 ，一起纪念这一天。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朋友正郎、燕文的独子许智崴。他于二月二日在军中猝然离世，死因至今不明，不过可以确定非外伤所致。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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