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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话的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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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我,黄师傅逢人就说,千万不要和李教授聊天,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可能惹祸上身……

我过去一直没有什么音响设备,前些日子,大病一场,恢复以后,忽然想浪费一下储蓄,就找人买了一套比较好的音响。有了音响又发现无处可放,因此又找了一位设计师替我设计了一套音响架。设计师告诉我,有一位姓黄的师傅,会替我做这套音响架,也会替我装好。

黄师傅来了,原来他是个年轻人,绝对没有超过三十岁。他第一次来是来看环境的,他要知道这套架子如何装在我的家里。他好像很专业,将我家客厅的图画得很清楚,也标明了所有设备的去处,他也仔细地量了设备的大小,以保证架子上可以放这些设备。

过了几天以后,黄师傅又来了,开始小心地装做好的架子。因为客厅并非空的,所以装起来颇为麻烦,他有一位助手。本来做这种工作的时候,工人是不会和屋主聊天的,可是黄师傅却一反常态,他打开话匣子,和我聊了起来。

一开始,他问我是否前些日子生过一场病,我告诉他我的病是心肌梗塞;他又问我何谓心肌梗塞,我告诉他通到心脏的一条血管不通了。他立刻问如何打通的。我告诉他,医生用了心导管技术,也装了支架。他又问我支架如何送入体内的,我告诉他,是从手腕处送进去的,他大为好奇,要我给他看痕迹,我也给他看了。

他又告诉我他在小学的时候,有人送他一本《让高墙倒下吧》,上面还有我的签名,他很喜欢这本书,一直保存到今天。他听说我有一本书叫作《第二十一页》,他没有买这本书,可是有人告诉了他这个故事的内容,他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因为他一再强调他很喜欢我的书,我就找了一套送他,他要我在每一本书上都签上我的名字。至于他的名字呢?他说就写「黄师傅」好了。他觉得这个头衔很好,也容易记,如果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一定会忘记的。

黄师傅和他的助手在我家工作了一整天,他话说个不停,他的助理几乎没有讲一句话,可是偶尔会哼几句歌。我家里曾经有很多师傅来工作过,粉刷的、修水管的、 修冰箱的等等,我都见过,他们都不和我聊天的。黄师傅完全不同,他话讲个不停,似乎很知道我的生平,知道我当过静宜大学和暨南大学的校长,也知道我的暨大校长的生命期极短。当时我有点飘飘然,我想我真有名,什么人都知道我,可是我注意到黄师傅的助手根本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也对我的事情毫无兴趣。

黄师傅也告诉了我一些他的事情,他说他家境不太好,小时候有一阵子数学忽然不会,但他碰到了一位义务家教老师替他补习,他的数学立刻考到了九十四分,以后就没有再掉下来,可惜他后来和那位老师失去了联络,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可惜。

他问了我好多关于博幼基金会的事,觉得那些孩子真幸福,有人照顾他们的功课。他说他在国中的时候,发现班上的同学都有去上补习班,或有父母和家教可教,他是少数未能上补习班,又无家教,也无父母可帮助的孩子。功课跟不上,也不能怪他。

第二天,黄师傅一个人来做收尾的工作。他帮我将音响设备装上架,也帮我将设备与设备的连线弄好,插入电源以后,我忽然发现韦瓦第的《四季》如此好听,我也试了电视。大功告成,黄师傅收了钱,准备告退了,但他没有立刻离开,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照片里的男孩看来是个小学生,大约十岁左右。他问我能不能认得出这就是他小时候的模样,我当然认不出来,十岁到二十几岁,任何人都变了太多。但我发现照片的背景却是我熟悉的,当时他站在一条长廊里,我认得那根柱子和长廊里的一张长椅,这不是我一直在做家教的地方吗?后来这个儿童中心改建了,这条长廊不见了。

黄师傅问我记不记得黄思宏,我想起来了。黄思宏小学毕业后,就离开了那所儿童中心,在儿童中心的时候,我做他的家教,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的确有一阵子数学奇差,被我一指点,分数就跳到了九十四分。不知何故,黄思宏离开了儿童中心,我就无法再教他了,虽然没有教他,我却一直和他保持某种程度的联络,我知道他家境不好,也曾给他一些金钱上的帮助。他毕业以后,有一阵子在一家不太好的地方工作,我曾大管闲事,拚老命劝他离开那里,他离开了,使我放心不少。之后我就和他失去联络了。

久别重逢,我真是百感交集,黄思宏虽然是个中辍生,但显然没有变坏,而且已有一技之长,我替他感到高兴。我这才恍然大悟,黄师傅并非陌生人也,他根本就是个熟人,难怪他对我的事情如此清楚,我自作多情,以为天下人都认识我。

可是我仍有一点疑问,为什么他话这么多?他笑了起来,他说他常常去人家家里做装潢,发现那些屋主很不愿意和他聊天。他们总认为工人应该默默地工作,不该和屋主聊天的,黄思宏这次是故意测试我一下,如果我的确是关怀弱势的,应该会喜欢和工人聊天,不会拒他们于千里之外。当初我对他表示关怀的时候,他是个学生,老师关怀学生,是容易的事;现在他是个工人了,我如果真是个好人,应该仍会和工人聊天的。他一开口,就知道我一点都不会拒绝他。不过他实在没有料到我 的话更多,他说一句,我会说十句。

我问他如果我不愿和他聊天,他会怎么样?他说如果我不理他,他就不告诉我,我过去是他的老师了,因为他认为真正好的老师是不会看不起任何人的。

黄思宏实在不了解我,我向来和任何人都可以聊天,农人、工人、计程车司机等等,说老实话,我最不能聊天的对象是假惺惺的人,或者非常自以为是的人。

黄思宏离开的时候,我向他要电话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我跟他说「师命不可不从」,他只好给我了。他一定料到我已退休,平时已无聊天对象,他既然如此话多, 我就常常打电话去骚扰,每次聊天,他回答的永远是「嗯」、「是吗?」、「真的假的?」,昨天,我又打电话给他,讲了一阵子,他完全不讲话了,我只好挂上电话。十分钟以后,他打电话回来向我道歉,说他实在太累,和我通话时睡着了。

今天早上,那位设计师来看看他设计的架子。然后他告诉我,黄师傅逢人就说,千万不要和李教授聊天,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可能惹祸上身。大家都不懂他为什么如此说。

我想我现在一定恶名昭彰了,大家都说我话多,但是我至少通过了黄师傅的测试,仍保住了我的好人头衔。

两小时以前,黄思宏打电话和我聊天,一听就知道他是来嘘寒问暖的,我这次很识相,没有讲多久就结束了通话。黄思宏,你要知道,你可以测试我,我也可以测试你,我要看看你是否能体会到一个老人的寂寞,恭喜你,你通过我的测试了。

我们师徒二人,都是好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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