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死

文 / 陳小小

    就像她一生為著十二個兒女多受勞苦,臨終時,她在號稱痛為癌症之最的骨癌脅迫下安靜的死去。厭下最後一口氣時,是在相扶相持一生 的老伴膀臂裡。從醫院運回到家裡,粉紅色的大床被抬到大廳。現在她,閉著眼睛,表情安詳的仰臥在自己的床上。灰白色的短髮襯著蒼白瘦小的臉龐。一如以往一般逆來順受的婦人,她嘴唇緊閉不發一言安靜的躺著。不一樣的是今日,她是眾人集中的焦點。兒女媳婦、孫子孫女加上遠方親友來來往往,沒有往日的吵鬧喧嘩,只有幾聲悉悉蔟簇低低的哽咽。

  在她旁邊輪流跪著許多兒孫。此時每個人這才發現大家的信仰都不一樣!光是該不該哭,就沒個定準。她的老伴是一家之主,其慟最深。蒼白的頭髮、眼神黯淡。平日四書五經滿腹的他 ,「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此時連能不能暢快的流出眼淚都無法決斷是否合「禮」。老人只得強抑悲慟、如同死去的老伴緊閉雙唇、安靜坐在一旁、靜靜的注視著她。跪在床邊的大兒子,最會規畫運籌帷幄的,一時也亂了方寸。遇到死亡,過去處事經驗一點也派不上用場,其他的次子也不敢多有意見。

  她一直靜靜的躺在粉紅色的大床上,此時已經鋪上葬儀社帶來的金色綢布,上面滿是看不懂的經文咒語,象徵著兒女對她的祝福與祈禱。一道嗓門聲劃過的肅靜的氣氛。大家抬頭望見葬儀社的老闆進來,外表衣著光鮮的他做出悲哀樣子,但是那種靠死人吃飯的假悲哀誰都分辨的出。他嘩啦拉的嗓門批哩啪啦道出更多一連串的儀式與規則,外帶玲瑯滿目的物品,好幾層樓高的紙厝,內有紙家具、紙僕人、紙車、甚至紙麻將。但此時誰也無心去分辨究竟合不合理。大家還在想著為何母親這麼快就走了,連一句遺言都沒留下。有些人拼命回憶強記死前幾天母親所說的家常話。她在 病蹋上曾說過小兒子還沒結婚、過年的紅包還沒準備好、家裡還沒大掃除、棉被數量不夠。這些似乎便成了她的遺終之言。

  大家忙著一些儀式的進行,氣氛更加的悲哀肅穆。過去的回憶湧上心頭。大家都無法相信自己永遠不能再與她說說話。她親手煮的菜、做過的衣服、說話時的手勢、澆花的動作、走路的樣子,都似乎又活生生的回憶起來。上完妝的她,表情栩栩如生,好像對著大家微笑 。但是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時,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默默的問一個問題,「究竟親愛的她現在在那裡?」但誰也不敢確定自己的答案對不對。也沒有人趕把自己 的答案說出來。究竟她就如所燒的紙錢一般灰飛湮滅?還是有某種靈魂之類的東 西存在?是已經輪迴到某一個時空?還是為著在世曾犯的一些罪過受著某些苦? 如果早知道她今天會死,我早就如何如何孝順她?想及自身,自己應該也會死亡 ,不知死亡後還會遇到親愛的母親嗎?不知自己何時會死?死亡真會中斷一切事物嗎?

  越到要將遺體送去火葬之際,大家更是對她依依不捨。佛教信仰的,帶來法器,並要大家一齊唸誦佛號;道教信仰的,請來法師;民間宗教信仰的,則帶來金剛砂點在她的額頭上。基督信仰的,默默一旁禱告。人人都希望她此去,是走上美好地方。

  火葬完移靈至墓地後,兒孫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努力。回美國的回美國、考試的繼續準備考試、上班的上班、趕三點半的趕三點半。本來湧上一堆對死亡的提問,就這樣被其他事情給衝散去,好像沒有發生過。她死時緊閉的雙唇,就跟在世多半沈默的她一般。而她手所種的花,依然隨著時令凋謝、開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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